山当然很高,只是在这万山丛中要想分出哪一座最高,似乎不很容易。山上一律长满了树,由于站得远,只觉着一片一片的碧绿,到底是何树种,也辨不十分清楚。手边的那个小山包上长满了松柏,看看模样大致与远山一致,那这里的山头上顶着的应该都是苍松翠柏了。一阵风迎面吹来,头发少不能飘起来很是遗憾;松柏却吼吼着如同大海涨潮,东倒西歪,仿佛是足球馆里的观众,都把手臂摆成了波浪状。
大山之间就是一带河道,据说是淄河滩。上游下游都没有水,只有中间那一截,不知有几里路长、几百米宽,却是浩淼的水面,其颜色就是山上树木的颜色。这到底是树的倒影,还是树木在夜间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洗澡把肤色落在了水里,由于阳光射眼、四野无人,也不好判断和打听。
反正这里很美——山清水秀的地方能不美吗?
照理说“美”和“黑”不应该有任何关系。张飞很美,李逵很美,包公也很美,但这都是书上和戏曲舞台上的,他们虽然在我们的眼前,却实在不在我们的身边。若我们的身边有这样一位黑大个子,我们恐怕还一时不能接受和欣赏。这些人都是历史上的大名人,可都没见他们的爱人对他们有何评价,由此可见就是在他们那个时代,他们也是可敬而不甚可爱的。
这个地方叫黑旺,是淄川区最东边的地界,过了这条河就是青州市了。有人说这是淄川的东大门——中午从淄川县城出发,傍晚走到这里,天就黑了,该关门睡觉了。
这大概不是黑旺的原义。黑旺这里有资源丰富的铁矿石,数千万年来它们就静卧在宽阔的淄河滩下。上世纪五十年代末,这里兴建了一座中型露天开采矿山,从此数千人在这里集体劳作,轰隆的机器声和翻滚的铁矿石,伴随着乡民白天的耕种夜间的鼾睡,几十年而不辍。石头是“黑”的,挖掘石头的精神斗志是“旺”的——这绝不是黑旺的最初意义,但这样的新解却也似乎讲得通,并且看上去很美。
有人把这一想法讲给黑旺实验小学的闫婷校长听,她点点头,用手一指说:“我从小在矿山上长大,大学毕业又回到这里教书。这里虽然‘黑’,但是它‘旺’,因而它很可爱,我和这里很‘铁’,人在这里住得踏实、活得磁实。”
远远看上去,闫婷校长很白净、很文弱。但你走近她,让她把话匣子打开,就像树上那些村村响的小音箱,带着树的碧绿,流进水的旋涡,铿铿锵锵,竟让你一时有些眼晕。
她祖籍不是这里,他的父亲是到这里来开发矿山的,是几千名矿山大军中的一员。后来,她出生在矿山上,在矿山上完小学和初中。说起来,大山深处的人大多比较保守、落后,但黑旺这里的人都不这样。这里的人都是随着矿山一起长大的,虽然是农民,却在矿山的浴池洗过澡、电影院看过电影,有的还上过矿山的幼儿园、跟着矿工到食堂里吃过饭。所以,他们的性格有铁石一般的坚硬,却没有冥顽不化;有铁石一般的淳朴厚实,却没有故步自封,他们不土不落伍——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。
她说,教育改革,很多学校都合了,自己当年读书的地方都荒了,只有这所小学还在这里背靠大山屹立不倒。学校能够迁走,村民迁不走,这里有他们的家,有他们的地,有他们的牵挂,有他们带着希望的娃娃。他们就像那些富含铁质的矿石,被这富含磁性的土地紧紧吸在这里了。他们不走,他们的孩子也不能走;孩子不走就得有学校,有学校就得有老师。
于是,她和这些老师们冥冥之中就像听到了一声召集令,宿命般从天下各方云集到这里,一干就是几年、十几年、数十年。原先的时候,学校有一口老钟,用一根铁棍挂在树枝上,由一名老校工负责敲打。时间长了,这钟声不但是学校上课下课的命令,还是村里出工歇工的号角。时间长了,那根铁棍都长到树身里去了,就像这些学生都长在石头上,我们这些教师都长在学生身上。
校园中教学楼的前面,左右各有两块性格倔强的大石头。有一块石头,长得很奇特,这里既然是淄河滩,可能千万年来淄河的水流把它塑造成了这个样子。它身上长着很多窟窿,有一个窟窿直透石头底部。石头虽然刚移来不久,但山风吹来大山的种子,石头周围已颇有些葱茏的绿意。老校工一手提着镢头,一手提着一棵小松树走进校园。闫婷校长问他:“师傅,你要把小树栽在哪呀?”
校工黝黑的脸上漾出笑容,就像那块黝黑的石头上等待漾出绿意。“这几块石头不朝阳,种别的恐怕不好活,我在石头窟窿里种棵松树试试。”校工的声音震得大黑石嗡嗡响。“好,好,一定能活。咱山里人随树树随人,人能活的地方树就一定能活!”闫婷平时虽然颇能说道,今天突然说出这句名言,却也颇感意外,竟高兴得绯红了脸——可惜校园里院墙根那排石头,不能发出欢呼并大声鼓掌、点赞、飞弹幕。
那排石头一共十二块,尽管有胖点的有瘦点的,个头却都差不多高,就像同一年级的一排小学生,左边六个右边六个,列在校门两旁——这些石头经过千万年风斫雨洗默默无闻,一朝被闫校长选在这里,一个一个都倍精神。只是它们还没有名字,还没法被老师点名上课,脸上还显得有些懵懂。
一看到这些石头,闫婷校长又兴奋地拉了起来:“我想,给这些石头起上名字。就像神话里的那些小妖怪,没有名字的时候他们调皮捣蛋,一旦喊出他们的名字,他们就乖乖现出原形,成为善解人意的好孩子了——可是给他们取什么名字呢?我想打造我们学校的‘金石文化’,就是我们这里的铁矿石,你别看一个个黑乎乎的,它们的内里精神中,却含有一种高贵的金属气质。只要你善于发掘、善于提炼,这都是有用金属的最佳原料。我们的学生,就好比这些石头,经过我们五年的打磨雕琢,他们的路会走得很远,他们的光会照得很亮——哈,是金子总要发光的,尽管现在还藏在石头中。”说到这里,闫婷做一个动作:一手拿着錾子,一手拿着锤子,朝着虚空中凿去。一锤一锤,一声一声,周围的人都仿佛看到了金属迸出的火星。
本来说好要去看看大楼里边的教师、教室、琴房、活动室和文化墙的。有人说:“闫校长能说,这一说天就黑了,我们下次再来吧。”闫校长嫣然一笑说:“黑不了——你别忘了这里是黑旺,越黑越旺,到黑夜地上的金石光就接上天上的星光了!”
出校门是一道坡度很小的下坡路,回头一看,校园在上坡路的尽头,校园的后面是一座松涛翻卷的山头,不知一颗什么星已经迫不及待挂在山顶最高的那棵松树上了,它的光芒正好辉映着校园里旗杆上那猎猎飘动的五颗星星的光芒。
(王光福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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